封面人物 | 刘年：诗歌精选 | 一个人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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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年，原名刘代福，湘西永顺人。获人民文学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红高粱诗歌奖等。著有诗集《远》《生命苍凉如水》《行者吟》。喜欢落日、荒原和雪。主张诗人应当站在弱者一方。
1
篾匠歌
黄金的权杖和竹制的鱼竿
我会选择鱼竿，虽然不爱钓鱼
我会把鱼竿剖开
做扇骨，制造晚风
做风筝骨，支撑越来越低的天空
做孔明灯
最近夜里的星星
越来越少了
做竹背笼，去后山
把笋子放进竹背笼，把孩子放进母亲的怀里
你背背笼样子，让我想到母亲
做竹篮
打捞水里的泪
2
观沧海
一头是十三个渔夫，一头是惊恐的太平洋
船掀起，又甩下，人跌倒，又爬起
麻绳，越拉越短
最后，输的是太平洋，她放弃了自己的鱼
整个下午都在东澳湾，听太平洋
这个更年期女人，以同样的节奏，倾吐着
那些没用的事物，泡沫、沙、塑料瓶、旧轮胎
破船板以及一颗金星
3
为什么一个人旅行
一个人，一天只需要十句话
说的少了，想的就多。想的多了，要的就少了
我是被监禁了35年的越狱者
每个人都是我的狱警
我是逃亡了9年的越狱者，一个人足以面对帕米尔的狼群
青藏的鹰群和太平洋的星群
4
纸歌
纸上有深雪，一千多平方公里
每一步，都须小心，纸上有悬崖，有十面埋伏
字，是留给追捕者的足迹
夜，越黑，纸，越白
凌晨两点，纸会发出月光
凌晨四点，纸会变成一面镜子，照出你的苍老和羞愧
5
稻草
秧，老了，就成了稻草
稻草搓成绳子，可以系住一些本已散去的事物
草绳弯在门口，女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以为是蛇
那晚，月光极好，草绳在老槐上，突然有了生命
蛇一样，绞住了秦寡妇的脖子
6
离别辞
白岩寺空着两亩水，你若去了，请种上藕
我会经常来
有时看你，有时看莲
我不带琴来，雨水那么多；我不带伞来，莲叶那么大
7
磨刀记
生锈，就是生气。刀是一种宠物
不会愿意在抽屉里，和一堆过期药片关在一起
打磨就是抚摸，石头就是肥皂
刀口，吐出了月芽状的舌头
挥刀砍水，水，应声而裂；还刀入鞘，天，便黑了
8
芭蕉
每个黄昏，穿满襟衣的母亲，会站成第四棵芭蕉
反复地呼唤。她的声音，是翠绿的
往往开骂了，我才应
有时在麻山，有时在巴那河，有时在椿树田，有时在幺妹家
像剥开芭蕉叶的粑粑，像反复揉过的泥巴
那时，每一个黄昏，都是糯的
9
如果死在路上
唯一会来找我的，肯定是你
眼泪对塔克拉玛干沙漠，毫无意义
看啊，重型卡车碾过的塔里木河床，是我
注视你的天狼星，是我
隐居在沙漠里的蜥蜴，是我
你转过身时，用风雪拥抱你的北方
也是我的
10
戈壁夜
有些石头，因为吸收了太多的黑暗，慢慢成了煤
有些石头，吸饱了月光，成了和田玉
信赖人间的石头，孵出了一堆小石头
什么都不信的石头，孵出了蝎子
胆小的石头，缩成了一团
更胆小的石头，在风中，低低地鸣咽
一双绿茵茵的狼眼，让满天的星斗，黯然失色
11
阴影记
给篱笆打桩时，趁机把影子钉在了地上
我一生都想摆脱它
跑到无事溪边喝酒
不在乎，别人把我当成鬼
谁拍我肩膀？——果然是影子
你喝多了，该回去了
一手扶墙，一手扶我，像架着一个罪犯
这个影子不是我的，我的比这个黑，比这个壮
12
悲歌
为什么悲伤如此巨大？为什么欢愉如此短暂？
为什么，我如此眷恋生命？
应该如何向你描述我的远方？
佝偻在土地上的人，天边的北斗七星，是永远拉不直的问号
13
大西北
我的孤独，像阴山；我的忧虑，像祁连山
我的内疚，像白雪皑皑的贺兰山
只有一望无际的辽阔，才放得下
这是我一次次，像落日一样，走向地平线的原因
14
世间所有的秘密都在水里
风中的群山，你的乳房，我的人生
都在摹仿水的形状
对岸，一只灰鹭在摹仿我的沉默
田野里，一群奔跑的孩子，喧哗着，摹仿水的流逝
15
行者
石头湿漉漉的，昨晚也在梦里痛哭过
给羊群让路，给背柴的人让路
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草木，都报以微笑
上车前，回头望一望尽头的梭梭木，是行者对路的感恩
16
路
路，一直在等这个背包挂着菩提子的行者
稍稍向上的弧度，是路在微微地笑
转过黄石山，藏青的水，是路送给行者的惊喜
路，送行者走过荒漠
没有行者的日子，路，和那座无碑的坟，相依为命
17
太平洋
一部分精明的水，变成了雪，留在了高处
一部分强硬的水，变成了冰
一部分不可靠的水，被水库关着
一部分善良的水，升入天堂，变成了云
大多数的水，又苦又咸，在海洋里挣扎奔波
种植不开花的海藻，放牧不听话的鱼群，搬运低吼的钢铁
18
君不见
有人以石磨石，有人以铁打铁，有人以水洗水
有人以命依命
有人质问怒目金刚，有人跪求低眉菩萨
有人煮沙为馔，有人抟沙成塔
有人以头颅对雨，以头颅对墙，以头颅对痰
有人以赤脚走地毯，走完地毯走泥泞，走完泥泞又去了雪山
19
王村
过些年，我会回到王村的后山
种一厢辣椒，一厢浆果，一厢韭菜
喜欢土地的诚实，锄头的简单，四季的守信
累了，就去石崖上坐一坐
那里可以看到深青的酉水
我会迎风流泪
有时候，是因为吃了生椒
有时候，是因为看久了落日
有一次，是因为看到你，提着拉杆箱
下了船，在码头上问路
20
废墟
所有的铁锁都在生锈，所有的粉刷都在剥落
所有的围墙，都在等待倒塌
于是，我把这片繁华，命名为废墟
一辆漆黑的两轮马车刚刚过去
没有人过问，里面坐着医生还是巫师
于是，我把断柱上那只沉默的乌鸦，命名为孤独
狗尾草已经高过了落日和庙宇
所有的承诺，已经变成瓦砾
于是，我把这座缺了一只腿的石狮，命名为自己
荨麻只长荨麻叶，牵牛藤只长牵牛叶
针茅只开细白的花，枇杷树不结一颗桃子
四季如此辽阔，从容和无微不至
于是，我把这片饱含泪水的大地，命名为爱人
时间和茂盛的言词不足以埋葬一切
一定能找到破碎的瓷器，证明历史的骨头
一定有土拨鼠在挖掘老栗树的根
于是，我把这个静如坟墓的废墟，命名为繁华
世人形容金钱和宫殿的，也可以形容草垛
站草垛上，你看到的是故乡，乌鸦，看到的则是死亡
于是，我把这些金黄的晚风，命名为疼痛
于是，我把那只打开翅膀打开沉默的乌鸦
命名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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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稿、排版：罗永鸿
特别鸣谢：刘年
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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